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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小川当一个有弱点的天才做大模型

发布于:2024-10-16 15:02 作者:admin

王小川当一个有弱点的天才做大模型

王小川当一个有弱点的天才做大模型-搜狗输入法

搜狗没能成为大厂,作为「天才」的王小川,没有得到匹配自己的成绩。他要做个好人,对多数人负责,让每一方满意。他相信自己的判断,却无可避免地偏离判断,向妥协和平衡走去。在他的人生中,没有掀桌离席的选项。而大模型的赛道,是他愿意全力倾注的、不愿妥协的事业。

错失先机

2023年6月中旬,百川智能的第一个大模型「Baichuan7B」发布,Baichuan是公司的名字;7B,意味着70亿个可训练参数。比起其他大模型,7B是一个门槛,一道最基础的证明题,也意味着王小川和他的百川,正式入场大模型。

在北京郊外的度假区,公司为此举办了小型庆功宴,饭桌上,大家频频举杯,王小川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,脸色泛红。饭局还未结束,他中途离席,一个人走了出去。

再见到王小川,已经是第二天,百川智能的联合创始人茹立云惊讶地发现,王小川昨晚没有睡在公司订的房间。后来才知道,王小川喝醉了,溜达到不知哪里,就地睡着了。初夏的蚊子毫不留情地叮了他一身的包,等醒来后,他回酒店,又忘了自己在哪个房间,只能找前台重新开了一间房。

以理性著称的王小川,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感性过了。茹立云说,没想到他会喝醉,也没想到他喝醉了还要出去散步,更没想到他回来连房间都找不到,这说明在这个夏夜,他开心得过了头,在酒精的发酵下,将现实短暂地抛到了脑后。

超额的感性,和压抑许久的情绪有关——4个月之前,在大模型的赛道上,王小川「吃了个大亏」。

那是2022年11月30日,ChatGPT发布,王小川没有第一时间体验,他有点儿「技术洁癖」,等到时间充裕的时刻,才让在美国的朋友给他注册了一个账号。后来准备就绪,他让ChatGPT翻译了几句话,惊奇地发现,ChatGPT能记住多轮对话,能准确理解他每一次的指令,并能连续执行下去。

有人打了一个比方,来形容ChatGPT的独特性:一扇门放在荒野的道路中间,此前的人工智能产品会推开门,穿过去,继续往前走,但ChatGPT绕过了这扇门,它像人一样意识到,没有墙,门就没有意义。语言就是思维的边界,ChatGPT可以理解语言,涌现出像人一样的智能。假如把视角拉远,更大的变化是智能的供给方式:从前,智能只能来自人,但现在,它可以被机器量产,无限制供给。

历史翻篇了。世界一分为二,分成ChatGPT发布之前和之后。对王小川和所有关心技术、商业、社会的人来说,「ChatGPT时刻」,是人生里最值得铭记的瞬间之一。

王小川回想,面对那一瞬间,最先涌上来的,是压迫感——美国的技术这么领先;然后是兴奋,他要下场创业,追上去;最后是找谁、需要哪些资源、制定怎样的战略,当时在他脑海里,这些问题,已经有了模糊的答案。

遇到ChatGPT之前,2021年10月,腾讯全资收购搜狗,王小川卸任CEO。已经实现财务自由的他,去了医疗、健康、生命科学的领域探索,成立过几家相关公司。和大模型时代相遇后,他决定去做AI医生,这是相对顺滑的一个结果。

坎坷的,是时间点。

王小川还在搜狗时,COO茹立云、CMO洪涛、CTO杨洪涛和王小川被称为搜狗的「四大天王」。其他三人都是在搜狗成立后不久被王小川招进公司、与他共事了十几年的人。王小川要创业,先找了茹立云,又见了搜狗前总经理陈炜鹏,用最熟悉的人搭建了最初的班底。2023年4月23日,在搜狐网络大厦——搜狗曾经办公的地方,百川智能成立的发布会召开,王小川进军大模型的消息被放出来。

只是,到这个时候再宣布,王小川已经落后了一步。

大模型是个熔炉,投入大量的人、钱、资源,换来技术的进步。但作为人类最前沿的产业,如何赢利,尚不确定。很多年里,只有高校、政府合作的非营利机构、实验室在做大模型,就像ChatGPT所属的公司OpenAI,也是从最初的非营利机构转型而来。

当ChatGPT出现,推出用户付费模式,大模型的商业化有了可能性,已经沿着这条路往前走的机构们最早跳下场,比如智谱,脱胎于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知识工程实验室,2019年独立出来,作为创业公司,在人工智能领域里探索。

多家大模型创业公司的核心人物,也都有学术的背景:智谱的CEO张鹏曾经在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知识工程实验室工作十几年。清华计算机系副教授黄民烈创立了聆心智能,清华计算机系教授孙茂松的博士生岂凡超创立深言科技;而专注于法律领域的面壁智能,首席科学家是清华计算机系副教授刘知远。这个队列,被外界称作清华系大模型,也就是大模型「泰斗」张钹口中的「清华代表队」。

上一波AI风口里诞生的企业,都不愿错过大模型的风潮。被称为「AI四小龙」之一的商汤科技,此前一直在推动人工智能技术在现实场景里落地,做大模型,他们是近亲。起跑线上,还有以百度、阿里、腾讯为代表的大厂。只是跟以往的态势不同,从前总是小公司创业,互相厮杀,大厂坐在终点,等着收购赢家,这一次,大厂跟所有创业者一起迎来发令枪响。

最受关注的要数杨植麟。他很年轻,出生于1992年,也曾在清华大学计算机系就读,博士毕业于卡内基梅隆大学计算机学院。在大模型领域,他是最顶尖的人才之一,是两篇重要论文的第一作者。北京智源人工智能研究院曾经评选2019年度「智源青年科学家」,一共16位入选者,杨植麟博士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,也是唯一一个90后。

清华、90后、天才,几个标签叠加,杨植麟受到最多瞩目,王小川跟联创们商讨人名单的时候,也曾把杨植麟写了上去。但在百川公布创立消息的一个月前,杨植麟对外宣布,他的月之暗面成立了,不久后,他成为大模型新锐创业者的代表。

至于王小川,他自嘲跟前美团联合创始人王慧文是一类,杨植麟是「小鲜肉」,他们是「老男人」,属于「互联网大佬返场创业」。

但提到这个称呼,王小川显露出无法抑制的遗憾。大模型跟他投入了20多年的互联网行业不同,这个以科学技术为第一要素的行业,不在乎资历,不留恋过往,只欣赏天才,并且是年轻的天才,越年轻的人,也意味着越有想象力和创造力。

做大模型,王小川面临的困境是复杂的,身为前互联网创业者、现医疗健康探索者,拉投资的时候,王小川碰了一鼻子灰,他总是被投资人发问:你们搜狗以前是做搜索的,跟大模型有什么关系?

即便是跟「互联网大佬」王慧文放在一起,看起来,王小川也不占优势。他的搜狗是「中厂」,王慧文曾经待过的美团是「巨头」。大模型创业的第一笔钱,王小川跟王慧文一样,都是在朋友圈里喊了一嗓子,要找投资人。最后,两个人都拿到了5000万美元的启动资金,只不过,王小川的这些钱分为10份,来自10个投资人;王慧文只找了两三个人,其中一位投资人,是他曾经的老板、旧友——美团的王兴。后来到融资阶段,有些头部资本投了王慧文的光年之外,没有选择王小川的百川智能。

更吃亏的是,百川智能官宣的时间太晚了。大模型的赛道上已经挤满了人,所有创业者都在抢人、抢钱、抢夺训练大模型必须有的算力芯片,而王小川跟王慧文,在外界看来,是严丝合缝的对手。王慧文2月官宣,王小川4月官宣,时间只差了两个月,但创业资源已经明显向王慧文倾斜。等王小川找到陈炜鹏的时候,陈炜鹏开玩笑说:「你再不找我,我就去找王慧文了。」

真正扳回一局,是2023年6月15日,百川发布了上述第一款大模型产品Baichuan7B,从公司成立到发布大模型产品,只用了两个月时间。就是在这次庆功会上,王小川罕见地醉了一场。

一定会有人不相信:这么快就发布,是不是套壳的外国大模型?有没有抄袭?百川决定把模型开源。等推出第二代大模型Baichuan2时,索性将训练过程都放开。从2023年6月15日到2024年5月22日,一年时间,百川智能发布了12款大模型,平均1个月发布一个。整个行业里,没有谁这么火急火燎地卷同行、卷自己。

开源和速度堵住了很多人的嘴。陈炜鹏记得,2023年下半年,再去见投资人,少了很多对于百川的质疑,「没有那么多关于细节的问题」——这些细节,往往是投资人提出质疑的方式。

两个反常

踏入大模型领域一年多后,极客公园的创始人张鹏发现,王小川变了。

2023年,百川智能风驰电掣,一个月迭代一版模型,但2024年一整年只迭代了一版。2023年,王小川反复提到要做用户量超过千万的「超级应用」,但百川发布应用「百小应」已经是2024年5月22日,比其他公司晚了至少半年。行业里都在做娱乐应用、AI助手,王小川都不做,他声称要在医疗赛道深耕,做AI医生。

在张鹏的判断里,王小川干了两件反常的事。第一件反常的事是,大模型行业这么水深火热,王小川居然表现得不焦虑。

两个月前,百川智能的投资人胡斌带着一肚子的问题找到了王小川。随着时间推移,这些问题一直在变化:去年下半年,行业里的投资人、创业者们最关心的是,到底做大模型还是小模型,做通用大模型还是垂直细分行业的大模型。今年上半年,可以用文字自动生成视频的大模型Sora出现,月之暗面的应用Kimi推出20万字长文本输入的功能,大家又在讨论,要不要加紧马力跟上去。

今年年中,大模型应用的价格战打响,大厂是主要的发起者和参与者,将API(一种面向企业的服务)降到了白菜价。商业化的问题被摆到台面上,关于「大模型到底要怎么赚钱」,所有人都焦虑,甚至绝望,那些学术论坛、行业会议上,以及业内讨论里,出现了一个绕不开的词:「大模型泡沫」。

在百川的办公室,胡斌把别人在做什么应用,哪些有不错的流量和用户数,全部列出来,他想知道,哪些百川可以自己做,哪些可以扶持别人去做。这不只是胡斌的疑惑,也是他创立的渶策资本的出资人们的疑惑。「某些竞对在市场的声音很大的时候,我们的合伙人都会说,百川最近有没有干?我心想百川肯定都想了,不用什么都问,但是架不住人天天问。」王小川说。

从前王小川在互联网行业做搜索,技术是最大难题,当年有人说过:「目前能生产出核武器的国家有5个,但能开发搜索引擎的国家只有4个。」这意味着,只要把搜索引擎造出来,就造出了船,但到了大模型的海域,即便是发布了Baichuan7B,做出了通用大模型,也只相当于拿到了造船的许可,还要想清楚做什么样的应用,去哪个产业里航行。

更难的是,没人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,自己一定会开船。所有的问题都没有标准答案,不知道往哪儿走,不知道做什么,不知道怎么维持信心。焦虑像水面的涟漪,一层层传递下去。

接受《人物》访谈的9月,王小川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乐观。拍摄现场,他穿一身运动装,搭配运动鞋的是一双紫色的袜子——这是来自清华校友会的赠予,紫色,是清华的主题色。因为有一张娃娃脸,他的样子跟20年前比起来变化也不大。他很爱笑,作为一个老板,笑的频次似乎有些太高了,两边的嘴角把表情全部拉起,对称的法令纹像笑的轨道。但他的话语比他的表情强势:「我发自内心地不焦虑,就是因为这个事情想得挺清楚的。」

回到胡斌去见王小川的那天,胡斌说了很多话,但王小川没怎么说话。聊天接近结束的时候,王小川斩钉截铁地告诉他:「我不会做。」Sora他不跟,长文本他不卷,价格战他不参与。大家都在焦虑商业化,他也不在乎。

王小川对《人物》说:「行业里面大家都在拼命地说商业化这个问题,但实际上在我这儿它现在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。」他把这部分工作全部交给联创茹立云,「别亏钱就行」。在他看来,公司账上有钱,融资正常,钱没乱花,现金流不成问题。最主要的是,别人都没在赚钱,百川不需要焦虑。

而张鹏看到的第二件反常的事,是王小川要all in 医疗,借助大模型的能力,做AI医生。大概从今年上半年开始,王小川频繁在采访中提到这件事,他说「医疗是大模型应用皇冠上的明珠」,并认为这是通用人工智能的重要一步。

从提出要落地医疗后,行业对王小川的质疑声就没断过。一位资深业内人士告诉《人物》,做AI医生,让大模型在医疗场景落地困难太大,几乎是天方夜谭。AI医生没有营业执照,客户无法信任。从目前来看,智能医生只会回答问题,不会发现问题,更不会纠正患者的描述,但现实里,大部分患者无法精准说出自己的症状和病因。要想做好AI医生,技术上更难实现,就像人类不会照着教科书生病一样。

王小川正视这些质疑的存在,他理解这些质疑,是因为「他们觉得这个领域有点小,所以不太愿意进来」。他觉得大家只看到了医疗作为一个垂直细分行业的存在,没有看到未来。老龄化加剧的时代,人们对医疗的需求增加,已经促成了一个万亿市场。要是视线放得更远一些,大模型是语言的数学模型,医疗大模型是生命的数学模型,「生命世界是比物理世界更大的一件事情」。

两件反常的事情叠加在一起,不理解的人更多。一位业内人士反问《人物》,通用大模型百川不再发布,说要落地医疗的应用也还没看到影子。百川到底要干吗?

气候寒冷,显得王小川像是穿着薄衣服大声说自己暖和。9月5日举办的2024外滩大会的主论坛环节,蚂蚁集团首席财务官兼总裁韩歆毅、MiniMax创始人闫俊杰等业内人士跟王小川对谈。关于「大模型泡沫」,韩歆毅和闫俊杰的意思是,泡沫不可怕,只要满足一些条件,比如聚焦技术的发展方向,就可以避免。但王小川上来就否认了「AGI泡沫」的说法,他说,大模型的发展,从结果上看符合行业预期。

再往前一点,8月,百川放出了最新一轮融资的消息。实际上,去年这笔钱已经到位。之所以有时间差,是因为要在「市场偏冷的时候,给大家带来一点温暖」。

极客公园的张鹏觉得,王小川去年是下水熟悉水性,把模型练出来,有手感,今年,王小川找到了明确的任务线。他不是试探过河的小马了,此时此刻,他站在了水里。

天才的开端

每个人的成长速度和密度都不同,就像竹笋通常在雨后迅速冒头,王小川在大模型行业的变化,是他过去20年的集中体现。

过去20年,王小川是当之无愧的主人公,一个公认的天才。一张老照片里,15岁的王小川穿着蓝色polo衫,留着齐刘海,专注地看着某处。在他身旁,杨振宁院士一身西装,上半身倾向王小川,神情里带着好奇和惊异。这是1994年,王小川获得亿利达青少年发明奖时,和奖项发起人杨振宁院士的合照。

在成都七中时,王小川斩获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一等奖,正式加入国家队。18岁,他到匈牙利参加国际信息奥赛,获得了一块奥赛金牌。这块金牌,也将作为「天才少年」的他直接送到了清华大学计算机系。

但在清华,遍地都是天才,「如果你有5分钟闲下来没进步,你就开始抑郁」。有一次,王小川在清华踢球,把腿踢瘸了,去校医务室治疗,排队时他看到有人一条腿站着,还抱着计算机相关的书在啃。

1996年,比尔·盖茨访华,在清华计算机系主楼后面的礼堂做演讲。王小川是计算机系优秀新生,辅导员给了他一张票。他去得有点晚,站在最后一排,当时英语又不太好,比尔·盖茨说什么没太懂,但他突然有了一种感受:「近距离能看到他(比尔·盖茨)都是很大的一种鼓舞,你就跟你认为的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有了一个连接。」

做优秀的人,做最难的事,也是大模型「清华代表队」的共同特质之一。站在百川智能位于清华科技园的办公室里向外眺望,整个五道口尽收眼底。百川的办公室离王小川毕业的清华大学仅仅500米,离他的家也只有10分钟的步行路程。这么多年来,他的生活圈没离开过清华,所以一直被称作是「五道口守门员」。

聊起大模型时,王小川的语速很快,好像大脑里装着一个随时可调取的资料库,可以接连讲上10多分钟。但回忆起天才的往事,王小川的话少了,语速慢下来,他形容自己:「从小就是一个好学生,因为你足够听话,足够优秀,各种社会资源都顺着你的想法来。」

一直到青年时代,王小川都是幸运的。天才让他拥有被聚光灯和掌声围绕的人生,他保持着自己的锋利,什么样的真话都敢说出来。

新千年年初,一场热闹的庆功宴在清华附近的餐厅举办,整个清华计算机系最聪明的头脑都聚集在这里。不久前,他们组成小队,在一场计算机相关的比赛中较量,争夺到第一的头衔,也收获了100万元的奖金。现在,座位的分配体现出比赛的结果:坐在主桌上的人除了赞助商——一家台湾杀毒软件厂商,还有王小川和他的同伴们。

时隔久远,王小川的师弟、智谱的CEO张鹏已经有点记不清那次比赛的名称,但他很确定,自己也参加了,没有拿到靠前的名次。庆功宴上,年轻的张鹏坐在隔壁桌,敬佩地看着王小川。

说是庆功宴,其实也有跟赞助商维护关系的意思。张鹏听到赞助商问王小川:「你觉得我们这个比赛怎么样?」本以为这只是个客套的、礼仪性的问题,说几句漂亮话就可以应对,没想到王小川回答:「我觉得你们的比赛明年可以不用办了。」

在场的人都惊呆了,「人家给你这么多奖金,这么不给面子吗?」张鹏猜测,王小川可能觉得第一太好拿,比赛缺乏难度。

天才有他的锋芒。张鹏是跟王小川完全不同的人,刚进清华,他被天才们的锋芒吓了一跳。20年过去,如今张鹏掌舵的智谱已经是大模型行业里的头部公司之一,但提到王小川时,他依然会用一种充满敬意的口吻,「师兄当时是系里的风云人物」。

在清华时,ChinaRen的创始人陈一舟曾一脚踹开王小川寝室的门,点名挖这个大学生去自己公司兼职。后来搜狐收购了ChinaRen,张朝阳连着将王小川也「收购」,让正在读研的王小川进入了搜狗。张朝阳赏识天才,他跟王小川说:「你上学多久我可以等你,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开。」

很多年后,王小川跟《人物》提到,他的偶像是孙悟空,因为「齐天大圣,无所不能,可以与天斗与地斗」。何谓天才,就是可以做别人做不到,甚至不敢想的事。

在ChinaRen时,他拉着8个人,花3个月做出一个搜索系统,破了互联网的纪录,那个搜索系统叫「孙悟空」,是国内第一个有语义分析能力的提问式搜索引擎。

在搜狐,张朝阳想做搜索,跟排名第一的百度争市场份额。搜狐本质上是个内容公司,当时连个会C语言的人都没有,张朝阳说,给你6个人头。王小川把6个全职换成12个清华兼职学生,只花了11个月做出了搜狗搜索。

27岁那一年,王小川晋升搜狐副总裁,是当时互联网大厂里最年轻的高管。

2012年,孙杨夺冠,记者采访孙杨,问他偶像是谁,孙杨跟王小川一样,喜欢孙悟空,他说:「小时候看大闹水晶宫我就在想,长大后一定也要像猴哥一样,在水中拿下棒子。」王小川转发了这条微博,转发语里,他重复了孙杨的最后一句话:「在水中拿下棒子。」

但天才的故事,就此中断了。

4年后,搜狗上市,在众多互联网公司中算是速度很慢的一个。上市后,股价起起落落,2021年,搜狗被腾讯全资收购,变成大厂里的一个小业务部门,像绿叶一样,点缀着其他核心业务。

王小川没有加入腾讯,而是选择离职。有人猜测,不加入腾讯,是因为昔日的天才不愿屈居老友之下——腾讯的COO任宇昕是王小川在成都七中时的老同学。

王小川同时代的天才们是幸运的,互联网革新了一切,遍地都是机会,时代善待天才。当初成都七中的同学,除了腾讯COO任宇昕,还走出了蔚来汽车软件副总裁庄莉、B站CEO陈睿、滴滴研究院院长何晓飞。当年跟王小川一起参加信息奥赛的人,有一个是拼多多的CEO陈磊,他是第四名,王小川排第二。而王小川所处的清华计算机系群星闪耀,走出了大模型的头部选手。

在人生的前半段,王小川跑得很快,但在这个时代的末尾,王小川落在了后面。等换到大模型的赛道上,一切又要重新洗牌。

与张朝阳同行

在一众互联网大佬中,王小川是个不被理解的独特存在。

他是少见的能在同一家公司连续工作20年的二号位,也是张朝阳建立的搜狐——「互联网黄埔军校」里,唯一一个有独立创业能力但没有出走的干将。跟张朝阳的关系,一直是王小川身上的谜团,很多人疑惑,王小川怎么能跟张朝阳做20多年的朋友?用「忠诚」或是「追随」去形容,似乎都不准确。

王小川跟张朝阳的关系是复杂的,张朝阳影响了他的性格,决定了他一部分的命运,甚至影响了如今的创业。正是在搜狐,天才学会了妥协,这个故事走向了另一个方向。

2008年的一天,王小川坐在五道口搜狐网络大厦的办公室里,门被推开,来人告诉他:「老张亲口跟我说,搜索以后你不用管了,由我负责。」

此前,为了追击百度,王小川给搜狗制定了「三级火箭」战略:先有搜狗输入法,用输入法带动搜狗浏览器,浏览器再带动搜狗搜索。但张朝阳不认可,他问王小川:「微软的IE市场份额那么大,都没有把Bing(搜索引擎必应)做起来,凭什么搜狐做浏览器就能带动搜狗?」张朝阳想让王小川专注于搜索业务本身。

跟张朝阳战略上的分歧,导致搜索业务从王小川的团队中剥离。关于「王小川离职」的谣言四处流传,他站起来擦一下桌子,都有人以为他要收拾东西走人了。

但王小川没有走。「2008年到2010年这段日子,我真正体会到了这种痛苦,你怀了孩子,你为了他,不会去死,你要给生下来。」他选择了忍耐,在一个充满限制的环境里,寻找缓和他和张朝阳关系的办法。

后来跟俞敏洪对谈,王小川回忆:「老张有个登山队,能进登山队就算是他周围的革命战友,我积极报名,登山还特别勤奋,再艰难,我冲在第一线,积极靠近组织,他登一座山,我登两座山。」他发过一张照片:雪山寒冷,爬山的人们脸色苍白,皮肤因为太阳的暴晒破了皮。

王小川一边登山,制造跟张朝阳沟通的机会,一边偷偷研发浏览器,直到18个月后,那位敲门接管搜索的同事自己觉得顶不住了,退出业务,搜索又重新回到了王小川手里。

2010年之后,周鸿祎曾经两次想收购搜狗,张朝阳都点了头,王小川的搜狗再一次有落入旁人手里的可能性。第一次,张朝阳被360和搜狐一起包抄百度的愿景打动;第二次,周鸿祎提出,通过打包换股的方式,让搜狐把搜狗转让给360,搜狐可以成为持有360份额30%的超级股东。

但王小川并不希望搜狗被收购。对搜狗,他投入了太多,对外,他说「搜狗是我老婆」;对内,搜狗的人才体系、技术架构、文化跟价值观,都是他一手搭建的。他记得搜狗诞生的日子,含情脉脉地发过微博:「明天,是她九岁的生日。」用的是「她」,而不是「它」。

在王小川的世界里,「文明」排在价值观的第一位。安全软件是门好生意,但搜狗不做,因为「不给自己接近潘多拉性质的利益诱惑的机会」,他要做好一个「平民」。盗版遍地的时代,搜狗搜索打击盗版,将正版在搜索里优先排名,即便这不会带来商业上太大的好处。众多互联网产品里,王小川最认可微信,因为「不是见什么抄什么,利用自己的资源扼杀创新」。他反复提到「文明」,用文明表达对搜狗团队的肯定:「我们走和平发展道路,在各种抄袭、垄断、流氓面前,看似吃亏,但这更代表未来的文明方向。」

有人觉得周鸿祎「野蛮」,但王小川并不觉得他是坏人。在《遇见大咖》节目,王小川评价周鸿祎:「其实老周是个非常真诚的人,但是为什么大家觉得他骗你呢,因为环境变了他就跟着变了,他忘了他曾经的这样一个思考角度,他没有这个包袱的。」

在《十三邀》里,提起对张朝阳的最初印象,王小川说:「那也是一个英雄啊,因为搜狐是当时中国互联网的一个鼻祖,我记得在ChinaRen的时候,有一次听说搜狐要搞一个发布会,发布电子商务,就去看。当时他很严肃地注册什么网上购物,很有一种膜拜的情绪,所以后来ChinaRen被卖给搜狐的时候,我内心无比高兴,看到一个更加英雄、更加代表时代精神的力量。」他评价搜狐,是一个很正直的公司,不走歪门邪道、不投机取巧。

也因此,他一直认为张朝阳是「值得被信任的人」。他跟张朝阳有共同的底色。当年搜狐开全员大会,王小川是在座所有人里最能理解张朝阳的人,张朝阳提一个问题,他能知道答案;张朝阳说上一句,他能联想出来下一句。王小川觉得,他在搜狐上升很快,「也是在于对他的这种崇拜,以及确实能够跟上他的思路」。

面对一手孕育出的搜狗,王小川的底线更高。

2013年,面对周鸿祎来势汹汹,就像参加张朝阳的登山队一样,王小川寻找转圜的可能。周鸿祎第一次谈收购,王小川通过和张朝阳爬山认识的王滨——后来的友宝CEO,牵线搭桥,去杭州见马云,为搜狗引入了阿里巴巴的投资,顺利将搜狗从搜狐分拆,避免被收购。第二次,王小川找成都七中的同学、后来腾讯的COO任宇昕牵线,联系上了马化腾。

去机场的路上,张朝阳打来电话,他通知王小川,一个小时后回到五道口开会,否则立刻免职。

王小川没有回来,也没上飞机。他给马化腾打了一通电话,两个人聊了一个小时。不久后,腾讯注资,成为搜狗的大股东。

张朝阳也没有真给王小川免职。这是他和王小川关系的复杂之处,一个缓冲地带。

直到现在,王小川依然跟张朝阳保持着很好的互动。他的百川智能,其中一位投资人就是张朝阳。百川本来准备继续在搜狐网络大厦办公,不过,因为创业晚了两个月,位置没订上,这才挪到了清华科技园。

一个好人

用过ChatGPT后,投资人胡斌第一时间给王小川发了微信,他开门见山:要不要做大模型?王小川一个电话拨过来,很肯定地说,要做,并且是亲自下场做,「要去创业,要做CEO。」胡斌意识到了王小川的兴趣和决心,他也回应:「我就说,如果你要做这个事情,我一定投。」

胡斌是王小川的老朋友,曾经在搜狐跟王小川一起共事。相识的时候,两个人都是20岁出头,胡斌来自北大,是产品经理;王小川来自清华,是技术负责人,也是全公司代码写得最好的人。

他跟王小川的友情基于天才们共同的骄傲。北大人的聪明,体现出来的是一种人文气息的包容,胡斌自己做投资,又组乐队,留着一头长发,他说自己像活了两条命,一条命严谨,另一条随性。清华人的聪明是要改变世界,作为产品经理,胡斌提一个需求,别的技术人员吭哧吭哧干就完了,「王小川是那种,首先合不合理,如果合理,我给你解决了,还能用技术的方式把它升华,解决一些更大的问题,而不是简单地、工程性地解决」。

聪明人认定了某种真理,就选择坚持,因为这在本质上是信任自己的判断力,不会为了人情、权力关系、环境制约就放弃对真理的信任。胡斌说,假如他跟上级有意见分歧,多数时候他能说动上级,要是没说动,他就越级找更上级的人,「再说不动,我就再见,就跑了」。离开是他维护自己原则的一种方式。但王小川不一样,他不会离开。

在搜狐工作几年后,胡斌跳槽到另一家企业,从中层做到高管,之后又进入投融资行业,从VP做到合伙人,再之后创立渶策资本。他在职场辗转腾挪的那些年,王小川一直在搜狐。

胡斌不能理解,为什么王小川没有离开?他记得,当时来挖王小川的人很多,有大厂的,有资本的,「他是个天才,所有人都知道他出来融资能做成什么事,他又不是一号位,搜狐也没他多少股份,你说何必呢?」

在搜狗,王小川面对的不只是被边缘,而且是他的技术理想始终不能实现。从2015年开始,王小川频繁提到AI。搜狗前CTO杨洪涛记得,搜狗是最早做知识图谱(大模型之前一波AI的落地方向)的公司,王小川还尝试做过问答机器人,想去电视节目《一站到底》证明实力——跟ChatGPT的模式有相似之处。搜狗甚至花了大约六七年时间,训练过一个百亿模型,在国内的大模型评测Clue里拿过两次月度第一。

但这个百亿模型,没能在搜狗变成大模型。在杨洪涛的理解中,搜狐的体系里,搜狗的目标就是搜索,所有的资源投入都是为了让搜索做得更好,然后为搜狐贡献价值。这里有局限,创新很危险,天才是一种负担。「不能说老张是错的,只是说确实就是一个视角,一个自由度的问题。这个叫套餐,套餐有它的好处,也有它的坏处,你用便宜的价格买来的一个套餐,那个配菜你也得吃。」

对这个问题,王小川的解释是——「叛逆性不够」。2024年的9月,46岁的王小川告诉《人物》,叛逆性不够,根源在他并不幸福的童年。他打了个比方:「小象始终被一根绳子拉着走,现在成为了大象,你还是习惯了一根绳子牵着你走。」

还是小象的时候,拴着王小川的绳子来自母亲。母亲是个聪明的女性,也是一位老师,她掌管的世界里,没有选择,没有「你想吃面包还是蛋糕」,只有「你要吃蛋糕」。母亲强势、挑剔、严格,搜狗上市那天,母亲在现场,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,「才50亿美元市值而已,你看看人家腾讯和阿里」。

很多事情王小川已经遗忘了,但是他一直记得一个场景,不到10岁的时候,母亲带他到乡下的亲戚家,走到鸡舍前,有人把蚂蚱喂给母鸡吃。母亲问,为什么这个只喂母鸡,不喂公鸡?王小川不懂,母亲说:「因为母鸡会下蛋,有用。」

母亲不允许他情绪化,不接受他像其他小孩一样抱怨和哭泣,不管他做了什么,母亲都不会让步。王小川逐渐明白,这个世界的规则是:你不能改变环境,只能改变自己。

长大后,这根绳子还保留着,它是庇护,也是限制,有牵引力,也有束缚力,小象跟绳子之间是一种复杂的关系。

绳子的存在让王小川总想做个好人。一个成都七中的校友曾在知乎发帖说,有一年王小川要回学校办讲座,他作为科学技术协会的成员采访王小川。他们约在一间茶馆,本以为王小川会是个有架子的老板,没想到人很温和,什么都愿意聊,努力回忆高中时代的事情。采访结束,王小川付了茶水钱,还送了校友一段路。分别前,校友送了王小川一件成都七中科学技术协会的T恤,没想到,第二天王小川真的穿着这件T恤去给学生演讲。

好人对别人有更多责任感。2009年,最失意的时候,百度曾经想让王小川接替离开的李一男,成为新的CTO。王小川跟李彦宏说,他放不下搜狗的老朋友们,要收就把搜狗整体收购。李彦宏不愿意。

搜狗上市,让王小川松了一大口气。他一直在乎的是,搜狗从建立到上市,花了14年时间。14年意味着什么?他一脸歉意地说:「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可能从青年迈入中年了,我们很多员工是读研究生的时候就过来的,把最光辉、最青春的年华都奉献给公司了。如果你不能给大家成功,或者不能告诉大家我们这事做得有希望、股票能兑现,那压力是巨大的。早年间我最担心的事情是员工离职,到后来紧张的是留下来的员工,你对没走的人有更大的责任。」

但好人的另一面,也是弱点:渴望得到多数人的满意和认可,恐惧冲突,不惜损失自身的利益。在搜狐被边缘化、没有控制权,这些都没能让王小川动离开的心思,没有把盘子摔碎,而是要找到一个保全所有人的解决办法。「愤而离职代表什么呢?我觉得代表认输了,代表你接受了失败这件事。」坐在百川的办公室里,王小川身体向后仰,再次露出微笑。

搜狗没做成大厂,王小川没有得到匹配自己作为天才的成绩。他要做个好人,对多数人负责,让每一方满意。他相信自己的判断,却无可避免地偏离判断,向妥协和平衡走去。在他的人生中,没有掀桌离席的选项。

某种程度上,这也是王小川的幸运。他没经历过互联网最惨烈、黑暗的竞争,他的理想主义没有被彻底摧毁。他没有得到更多,但也没有跌落和失败过。天才跟妥协带来了一些奖赏,足以让他完成自我说服,获得资源和认同,循着这条轨迹继续走下去。

互联网用温和的方式改造了他。王小川曾经困惑,hao123的站长只有初中学历,代码写得糟透了,但同一时期,hao123的月收入有300万元,搜狗只有50万元。

收入、市场占有率、商业回报让一个追求绝对技术的人明白市场的重要性。2006年,搜狗输入法问世,第一年只在搜狐首页推荐,市场占有率2%。第二年,王小川组建推广团队,在太平洋、天空等下载网站做推广,和番茄花园合作推广。番茄花园是国内使用率非常高的盗版XP操作系统,完全不符合王小川的价值观,但这让搜狗输入法市场占有率达到了40%,2009年达到70%。王小川后来反思,他明白了渠道的重要性。

胡斌一直不理解的事,如今成了他毫不犹豫投资王小川的关键。大模型的燃料是技术,不是产品,跟互联网行业不一样。如今国内的资本环境严峻,能不能赚钱跟技术突破一样重要。怎么在各种制约下做事,是行业、时代给大模型创业者共同的考验。

胡斌觉得,相比于互联网,王小川可能是更适合大模型的创业者。投资人朱啸虎站在商业现实的一边,看不到大模型落地赚钱的可能,所以不参与,不投资。另一边是以杨植麟为代表的技术理想派,向着技术的最高巅峰进发,哪怕这条路会烧掉大量的时间、人、钱。王小川是站在中间的人,他既有技术理想,也在乎技术在商业上落地的可能性——这是王小川在整个大模型领域里最与众不同的地方。

从摇摆到坚定

等真的进入大模型领域,胡斌发现,王小川跟自己想象的有些不一样。

去年3月,百川智能还没有对外公布成立,百度已经在筹备发布文心一言。在央视《对话》的访谈中,李彦宏说,在中文层面,文心大模型4.0已经超过了GPT4。

5天后,王小川接受采访,他直白地说,李彦宏不仅对GPT有误解,还对自己的产品有误解,对国内模型也有误解。

文心一言发布后,在一场内部演讲里,李彦宏认为,大模型开源意义不大,闭源模型在能力上会持续领先。既做模型,又做应用的「双轮驱动」,不是一个好模式。

同一天晚上,一个微信群里,王小川加入了一场讨论。他扔出了两个结论:1.关于开闭源之争,核心是要看谁在开源。2.双轮驱动,是一线创业AGI公司的唯一解。跟他同在一个群里的,还有很多业内人……很快,群里涌来的消息超过了99+。

接下来,李彦宏说文心一言和OpenAI的差距可能在两个月左右。王小川回击:「文心一言和OpenAI怎么可能只差两个月?那一定是另一个宇宙。」

王小川知道吵架没有用,当年「360收购搜狗」传闻吵得最凶的时候,他曾经说:「我不想参加口水战,不想靠打架过日子。在中国互联网里面是否能够真正取得最后胜利,要回到创造什么价值,在我心中口水战的价值不大。」

他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,恰恰相反,在搜狗的这些年,他展现出了一种关系处理上的灵活。当初招来清华的12个师弟、师妹,他觉得要每天给大家订盒饭,因为订好了饭,他们就不好意思不来吃,吃了饭,就不好意思不干活儿。

但是在人情世故和真理之间,王小川选择真理,他不愿昔日的对手拿着喇叭大喊着自己不相信、不理解的话。大模型行业里全是天才,站在技术顶尖,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理性。就像百川的联创茹立云,他开玩笑说自己是个「机器人」,做事情的唯一准则是现实层面的得失。吵架、说真话这样的事,没有好处,最多是给网络世界增加一些「乐子」,娱乐一下网友。但理性的人不说的话,王小川要说。这是王小川的独特之处,他是个少见的真实、外放、愿意表达自己声音的人。

王小川告诉《人物》,他喜欢《红楼梦》。在他的手机里,一个文件夹里放着电影、电子书、音乐,他用红楼梦里的「太虚幻境」来命名,觉得这些是形而上的事物。当《人物》问,他看的是《红楼梦》哪个版本时,王小川很坦然地说:「我没看过原著,是听的蒋勋解读《红楼梦》。」这是王小川保留的真诚,他不会不懂装懂,也不会为自己的不懂说谎、掩饰。

但王小川的真,在大模型的角斗场里也会带来麻烦。

今年年初,陈炜鹏跟王小川一起去见大客户。大客户很有分量,创业公司能接触上实在不容易,之前跟王小川汇报的时候,陈炜鹏跟他强调,这个项目对百川来说很重要,对未来的发展有很大好处。双方沟通了半年,百川就准备了半年,「一开始可能从一个很小的合作开始,慢慢地信任建立起来,到大家都觉得互相信任,有认可度的时候,想着怎么样往前再推一步」。

好不容易促成的见面,一上来,王小川「非常直白地表达了他对合作的担忧」,把百川的缺点、合作的风险最先说了出来。

陈炜鹏蒙了。一般去谈合作,都是先讲共赢点,再抛有挑战性的问题,但王小川一定要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想法、情况,「那次我挺捏把汗的,冷汗直流」。

尽管那次合作最后有个圆满的结果,但陈炜鹏始终有点后怕。对他们来说,大模型是个陌生的领域,合作伙伴之间彼此不熟悉,很难确定这里是相信真诚的人多,还是相信利益的人多。

这次合作里,真诚带来了好的一面,但真诚还可能带来损失。去年4月才公布下场创业,王小川至今都有点后悔。百团大战一触即发,人、钱、算力都稀缺,得大声吆喝,使劲争抢,像王慧文那样「一拍桌子就干」,才是最聪明的作答。如果还要讲文明、有武德,有一说一,做个真的人,是不是吃亏了?

王小川两手一摊,又露出了他的标志性微笑,只是这一次,笑里有点无奈:「其实在2月份就开始做准备了,4月份公开,总想事情准备好的时候才往外讲。」

对他来说,更难的是找到自己的命题。从前在搜狗做搜索,前面有行业第一百度,内部有张朝阳对搜索的要求,不需要思考该往哪儿走的问题,目的地已经设置好,只要在这张方正的试卷上尽力答题就可以了。但是做大模型,很难说哪个目的地是正确的,连OpenAI都被价值观的差异撕裂,11个创始人就剩下2个,下一代产品也超出了预期的时间,迟迟没有面世。

去年秋天,智谱的CEO张鹏接到了王小川主动打来的电话。那天他在机场的摆渡车上听到王小川说,他看到张鹏最近在一些采访、论坛上提到对大模型行业的理解,觉得张鹏跟自己认知基本一致。「那大家对外发声时,都按照这个方向去说,这样容易形成比较统一的专业人士意见,把杂七杂八的明显有问题的概念驱逐出去。」

张鹏觉得,那个电话是王小川统一认知的明确信号。当时,百川跟智谱都在做通用大模型,但行业里总有更大的声音在说,我们需要垂直模型、行业模型、小模型,不需要通用大模型。在这种情况下,他们不能「被那些拍拍脑袋想出来一个主意的人给带偏了」。

清华出身的创业者,是竞争者,也是彼此的支持者。百川跟智谱两家公司离得不远,有几次,张鹏在楼下遛弯、想问题,迎面碰上了王小川。去参加在中关村举办的论坛,他们俩作为嘉宾总是坐在相邻的位置上。在大模型的认知上,他们有基本共识。

而这个电话,也是王小川被业内的杂音困扰的体现。张鹏说,在那段时间里,「我们作为搞技术的人,其实对这些事儿都挺烦」。

直到今年年初,王小川可能还处于这种情绪中。那时他罕见地发了一次火:团队的人「隐晦地」跟他提Sora的技术,王小川在公司里说了重话。这也是他曾摇摆的证据——内心不够坚定的人,才会被异见触怒。

也是那段时间,下属赵阳发现,王小川比之前焦虑了。他的工作越来越紧,在公司的时间越来越长,从前在搜狗时好歹还有自己的时间,现在,工作就是全部生活。

她经常半夜收到王小川的微信,关于公司对外发布的新产品或者新策略,「他想要表述的内容,他的想法,就这些」。很多消息是在夜里发来,凌晨2点,甚至4点。他的脾气也更急躁了,「说话比以前狠」。

赵阳觉得:「虽然他一直想说要做医疗,但是大模型这种东西,大家其实没有想出一个特别好的应用来。我觉得他那会儿没有想好是不是全身心地,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投入来做医疗。」

王小川的妥协也在减少,说「不」比说「好」更多。胡斌总结:「首先他是公司的一把手,彻底的一把手,所以他的自我意愿表达会更直接。包括说直白点,他跟投资人谈判的时候,他要的这些权利,基本上都是他要掌握绝对话语权。以前需要隐忍,董事会一大堆人,现在是你自己来主导。」

等到了8月,百川智能终于对外放出声音:all in 医疗。这是王小川的决心。

胡斌看到了王小川「调试」的过程。最初两个人聊时,王小川逻辑没那么笃定,断断续续聊了几次,越往后,王小川的语气变得越坚决。「从焦虑到慢慢确信。他可能一开始也会有折磨和焦虑,到底应该从哪条路走,到底该怎么卷,到后面想清楚了之后,就说『我已经想明白了』,别人走的哪条路,为什么这么走,哪个是适合他的,为什么这么走不通,我们这么走一定是正确的。」

好奇地活着

创立百川智能之后,王小川瘦了10斤。每天早上大约8点,他从位于五道口的家里出发,10分钟后到公司楼下的健身房,运动一个小时,9点多抵达公司。他的办公室旁边就是会议室,里面常年有人,下属想找他聊点事情,会蹲在会议室门口,趁他出来上厕所的时候逮住他。

认识王小川十几年,极客公园的创始人张鹏发明了一个「洗头指数」,来判断王小川对工作的投入程度。他想起王小川当年在搜狗最拼的一段时间,受邀请出席极客公园的年度大会,没洗头就来了,「弄得我们很尴尬,现场赶紧化妆什么的,注意一下形象,一看就是太投入」。

前两年王小川在生命科学领域探索,每次见面,王小川清清爽爽的,这说明不太忙,比较自在。等创立百川智能再见,王小川的头发又恢复了乱七八糟的样子。

张鹏经常能听到国内的创业者们说「使命、愿景」,但它们的含义,在泛滥的使用中变得面目模糊。实际上,使命是一个人给自己的命题,跟世界无关,哪怕世界上不存在也要做到;愿景则跟自己无关,是大家要做的事,如何在现实世界里落地。

王小川从前做的事,更多是愿景,在搜狗卖给腾讯之后,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使命,「其实是要找到自己的内核动力那样的东西,见自己,这个反而是最难的」。现在,王小川要做AI医生,张鹏觉得他找到了使命,而且是一个叛逆的使命。「光是这个目标,就让99%的人认为是不可能的,但恰恰目标的创新才是真正的创新。」

王小川很早就对医疗感兴趣。前搜狗CTO杨洪涛记得:「在搜狗做搜索引擎时,会发现每天的搜索查询里有很大一个比例,是人们在关心自己的健康和各种状况。」怎么把医疗相关的搜索诉求解决好,是王小川的关注点;在内部,也是王小川第一次提出「数字医生」的概念。

或许是搜狐的影响,也可能是性格因素,王小川关心社会事件,早年微博用得频繁的时候,隔几条就会转发一则社会新闻。2016年,「魏则西事件」发生,王小川一直关注着进展。他意识到,除了平台在商业和公共利益中做选择,事件也缘于医疗资源难以满足公众的需要,而后者是他有可能去改变的。两年后,作为政协委员,他在提案中写到,要通过数字家庭医生赋能基层的医疗。

医疗背后是生命科学。2021年6月,王小川上了个视频节目,跟前凤凰卫视主持人梁冬对谈。梁冬有些诧异,一个在IT算法里深耕的人,研究生学的是基因工程,构成他对世界理解的底层代码,竟然是酶、基因和生物工程。他不知道,把王小川的技术能力跟生命科学结合到一起会发生什么。

王小川说,生命科学重塑了他的底层世界观。他把天气预报跟生命科学做对比,前者是对物理世界做预测,但由于各种因素干扰,人没办法预测长期的天气,不能知道一个月后的天气是什么样。有一个著名的概念叫蝴蝶效应,亚马孙森林里的蝴蝶扇一下翅膀,太平洋就刮起了龙卷风。时间、空间上的微弱变化,也会对很宏观、全局的事物产生影响。所以,基于他擅长的数学、物理知识,他的世界观里,未来是不确定的。

但读研之后,他逐渐接触生命科学,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矛盾:「一个受精卵,它将在10个月后变成一个婴儿,还跟老爸、老妈长得像,以我们之前基于数学、物理的理解,你能想象一朵云长出固定的形状来吗?或者说预期10个月后变成什么样子?」

这正是生命的特殊之处。「生命其实是特别的,我们认为叫『确定』或者『有序』的一种能力,它能够操控空间当中的原子和分子,维持自己在未来达到的固定的形状。这就是生命,生命中间最核心的一个能力,是人怎么能让自己有确定性,甚至还能去复制。在生命之外,你看不到这样的现象。数学和物理不具备推理的能力,但生命中藏着对于物理世界规律的操控的能力。」王小川想要进一步知道,生命的确定和有序到底从哪里来。

距离梁冬的那次访谈过去3年,王小川找到了大模型这把钥匙。从前的科学家用数学去描绘世界的规律,总结地球自转、宇宙扩张的本质,王小川要造AI医生,在这个过程中用大模型找到生命的数学模型。

探索医疗的那两年,王小川创立了五季医学,做健康方面的硬件。下场做大模型后,精力有限,他把接力棒给了杨洪涛,让杨洪涛负责五季医学的运营,留在医疗领域。未来,王小川还会回来找他,在医疗+大模型上继续合作。

关于未来的合作,杨洪涛一点儿都没有惊喜,「我比较了解他,我知道他一定会记得」。这源自王小川对生命的好奇。

王小川告诉《人物》:「我自己的爱好或者兴奋点,其实20年前就有了。2000年做基因测序相关的(事情),在那个时候就知道,生命科学的发展中挑战性的事情,是今天的数学、物理还没法完全回答的问题,生命背后的数学模型,这是我好奇的一个终身的理想。」

「我不是因为大模型选择了AI医疗,而是因为医疗选择了大模型。」这句话,去年他没办法说,因为知道说了也没人信。今年5月22日,百川智能第四代大模型Baichuan4发布,百川的技术实力不再被质疑,他觉得,可以说了。

张鹏刚结识王小川时,发现王小川特别喜欢打赌。大约是2012年时,移动互联网兴起,一个叫Ever note的付费产品很被王兴看好,但王小川觉得,在这个阶段里,免费的模式才能跑起来。那年的年度大会,大家一起吃饭,王小川说,不行,咱们就赌一下吧,看看两年后这个产品怎么样。张鹏做见证人,赌注是谁输了,谁去给别人当一周助理学习一下。后来的结果,是王兴输了。

张鹏觉得,赌注只是个小玩笑,最终就算输了,也没有谁真的去给谁当助理,但这让他更理解了王小川:「他其实是比较有自己的判断的,这个判断不是嘴上说说,他其实会有所行动,他的最小行动就是下注。」

王小川依靠逻辑和信仰驱动,坚定all in医疗背后的逻辑是,在不知道信什么的时候,就信自己,相信本身会把人带到想去的地方。大模型的路上,信念是创业者唯一的武器,也是唯一的方向。其他的创业者想知道的是技术的终局,王小川想看到自己好奇心的终局。

当年在清华,作为一个理科生,王小川理解不了文科生,后来选修了清华新闻系的课,读过《乡土中国》《表象与本质》这样的书,才发现社会科学的意义。他大学不谈恋爱,担心耽误时间,后来碰到一个特别有生命力的女孩,才知道生命力和感性的重要。再后来,他沉迷于语言、翻译,还有平行宇宙,时不时会想,我们现在看到的世界,到底是真的,还是另有一个世界在?死亡之后,到底会发生什么?

那天,《人物》的拍摄开始后,王小川的运动装换成了西装,那双紫色的袜子被摄影师要求脱掉,于是,王小川光着脚穿上鞋,开心地完成了拍摄。他像个刚开始工作的实习生,侧着耳朵听所有人说话,并且想参与进去。

人到中年,王小川还保留着作为人类本能的好奇,他的微信签名是「好奇地活着」。在接受《人物》访谈的夏天末尾,他突然想起来,搜狗上市前,因为好奇,他曾经想去谷歌的AI部门实习,这么酷的一个公司,他想去看看。

他在官网上递交了过去实习一年的申请。谷歌很重视,几个VP专门开了个会,商量该怎么处理,最后给他发了拒信。拒绝的原因是怕他反向挖人,把谷歌的人才都挖到搜狗去。

王小川很不理解:「其实是抱着一个非常纯洁的心,我就是想看看谷歌是什么样子的,没想挖人,真的没想挖人。」

至今,他都觉得有点可惜。他设想过,如果这个好奇实现了,新闻报道会有一个绝妙的标题——《搜狗CEO去谷歌实习了》,「那应该是挺酷的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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